“考古是一门研究‘垃圾’的学科。
”考古人许宏在镜头前一本正经地说出这句话时,刷到视频的网友有点摸不着头脑。
为什么是“垃圾”?这就要从考古学的研究对象说起。考古学一般被认为是通过物质遗存研究逝去的人类社会的学科,物质遗存在某种程度上来讲,就是人的“垃圾”,西方有学者还为“垃圾考古学”写过书。
“如果把你家三天到五天之内的全部垃圾都交给我,我会给你出一本厚厚的研究报告。”许宏说。考古这门“高冷”的学科,在他的视频中总是很“好玩儿”。
这位60岁的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研究员,尽管才入驻抖音一年,视频产出已达90多条。他的评论区有浓厚的学术氛围,也有肆意的提问,提问的中心总是围绕三个字“二里头”。
因为许宏的另一个身份,是二里头考古队第三任队长。
一把洛阳铲,守望二里头
1980年,怀着文学梦的许宏参加高考,第一志愿报的是北大中文系,最后却被山东大学考古专业录取。
在那个年代,考古常被看作是“无用之学”。许宏坦言曾经也想要转专业,但渐渐地,他发现考古像是文科中的理工科,接地气、讲证据、注重逻辑思辨,游走于古代和现代、城市和乡村之间,很有意思。
毕业前的田野考古实习,是一个分水岭。“有的同学彻底干伤了,就坚决不再干考古;有的就成为铁杆考古人,比如我。”考古的发现之美和思辨之美一直吸引着许宏,指引他走过本科、硕士、博士再到工作。
1999年,许宏的女儿出生,同年,他被任命为二里头考古队队长。
在此之前,二里头遗址已经发掘了40年,许宏也已从事考古研究近20年。带着对家人的歉疚和不舍,许宏来到了偃师二里头的田野间。
2015年,许宏在二里头墓葬发掘现场
站在前人的肩膀上守望二里头,让许宏有些忐忑,“有一种被放在聚光灯下烤的那种感觉。”那时的他,还未陷入夏商王朝分界的争论,感觉自己像是一张白纸,等待着画出最新最美的图画。
有人说田野考古是神秘而浪漫的,而对考古队来说却是“灰头土脸”的。回忆起在二里头的时光,许宏开玩笑说,自己带着团队去田野调查,“远看像逃难的,近看像要饭的,仔细一问是社科院的。”
考古队员一般每年有一大半时间在遗址上度过,只有在入冬后田野考古才会告一段落。夏天的出工最是煎熬,他们早出晚归,躲过正午,但下午三四点上工还是避不开被“烧烤”的感觉,用“背灼炎天光”来形容一点都不为过。但当发掘出遗迹和文物的那一刻,仿佛开启了一场穿越时空的对话,每个人内心深处都会生发出对人类文明的惊叹。
如今的田野考古工作是什么样?今年年初,许宏再次来到二里头,并通过一条视频让我们直击了钻探工作现场。
还没有出正月,圪当头村的探工们就已经手拿洛阳铲开始工作了。调查、钻探、发掘是考古人的三把刷子,而洛阳铲则是田野考古中钻探的“神器”。
“全球范围内,还没有任何一种高精尖的仪器设备可以替代洛阳铲,尤其是在黄土地带。”许宏在视频中科普了洛阳铲从盗墓工具变成考古利器的前世今生,解开了很多网友对洛阳铲的误解。
在整个钻探过程中,考古人员还要边分析、边布孔,了解清楚遗迹的范围、深度、种类等。许宏一一介绍了钻探现场记录、定位的工作内容,也展示了考古人的绝活“辨土”。
多次踩踏过、像千层饼似的土叫路土,颜色混杂斑驳的土叫五花土,质地细密坚硬的土叫夯土。一铲子下去,打出五花土就能初步判断是墓葬的填土,打出夯土最大可能是大中型建筑或者城墙。
曾经在二里头,许宏就是这样带着队员一铲一铲打穿或揭开黄土,破译3000多年前先人留下的“无字地书”。
充满“野心”的考古人
二里头遗址是揭开中华文明起源和初步发展的一把钥匙,许宏则称它为“最早的中国”。
二里头遗址现存面积约为300万平方米,60余年过去,遗址的发掘面积还不足2%,在公众看来是极为缓慢的。而许宏认为,这就是一种“愚公移山”似的常态。发掘本身也是一种破坏,尽管发掘的目的是为了研究和保护,但也不可以竭泽而渔,且要保证发掘质量。应该以一种可持续发展的态度,把古代遗存更多地留给后代去研究。
他将这一观点发到抖音上,获得了众多网友的点赞,也有人评论:“考古是非常严谨的,绝不能为了证明而证明,慢慢挖吧。”看到这些年,公众和考古人之间逐渐达成文化遗产保护的共识,许宏很欣慰。
许宏表示,考古人是一群怀有“野心”的人,他们要通过物质遗存,去探究人类逝去的历史的全部。从上古到上一秒,万事万物皆可考。“我们像侦探,试图把支离破碎的材料,通过逻辑推理甚至想象力,尽可能地拼接,最大限度地迫近真实。”
许宏担任队长的20年,是二里头遗址考古取得丰硕成果的时期。其中最震惊世人的,还属“超级国宝”大型绿松石龙形器。
2002年,许宏和队友在一座贵族墓中发现了很多绿松石片。随着揭露面积扩大,他们意识到这可能是一个前所未有的发现。在清理过程中,考古队派专人24小时盯守,不仅如此,当地村民还派出自家大狼狗为国宝“守夜”。
绿松石片很细小,且多达两千余片,用嘴吹土屑都可能让绿松石片移位。考虑到现场条件有限,为了保存原貌,考古队用套箱整体起取了大型绿松石器,搬进队长许宏的房间暂时保存,之后运回北京继续清理,历时一年多,才最终让这条沉睡千年的绿松石龙呈现在世人面前。
这些关于发掘的有趣故事都被许宏记录在了抖音上。看着许宏和老队友在视频里回忆往昔,考古似乎也离我们更近了一些。
在灿若星辰的遗存中,哪个是令许宏最兴奋的发现?他回答说:“还真不是绿松石龙形器,而是那些中国最早的‘不动产’。”
20年来,许宏带领的考古队发现了中国最早的城市主干道网、最早的宫城、最早的中轴线布局的宫室建筑群、最早的官营手工业作坊区……这些“中国之最”体现出二里头文化在制度层面的史无前例的创造。
作为考古界“不动产”专家,他的学术研究方向是先秦城市考古,曾把从仰韶到战国时期上千座城址都捋过了一遍。二里头遗址是一座精心规划、庞大有序、史无前例的王朝大都,对研究中华文明的起源和早期发展具有重要的历史意义。
尽管王朝的宏伟建筑和铜玉礼器重见天日,却并未留下只言片语,而这种存在本身就已经是一部读不完的史诗。
从田野到镜头,看到真实的历史
2019年,许宏辞去担任了20年的二里头考古队队长职务,把它交给年轻人去做。他希望从田野考古转向“沙发考古”,写自己喜欢写的书,甚至成为非虚构作家,迎接“学术第二春”。
洛阳偃师二里头遗址博物馆
其实,从2009年起,许宏就开始出版面向公众的科普作品、并在博客上“冲浪”了。早期的三本著作《最早的中国》《何以中国》《大都无城》都是写给大众的学术书,也就是在那时,许宏感到心中越来越重的社会责任感被唤起。
“我不会写虚构的小说。历史本身已经很丰富很精彩了,不需要虚构。”在许宏看来,考古人写的书不可能是畅销书,但一定会是长销书。如今,他正在写一本给孩子的考古科普书,这对他来说是个新挑战。
曾经的考古人没有面向公众进行话语转换的观念,使得考古学一度身处于象牙塔中。互联网时代的到来,进一步激发了许宏和公众交流的动力。
2022年,许宏在两个学生的鼓励下,开始尝试短视频和直播。许宏面对镜头总有着恰如其分的从容,经常只需一个提示词、一个简短的问题,就能立刻将学术知识构建起表达体系,语言诙谐轻松、接地气,持论却严守学者的严谨和学术的庄重。
目前许宏的短视频已经形成了一些系列——中国礼乐文化的“不动产”、文物告诉你、中华文明探源工程、先秦考古、二里头宝藏村民……在做选题的时候,他和学生会寻找考古和大众有关联的点,不能太过学术,把阳春白雪的事讲明白,才是科普的意义。当然,偶尔他也会选择热点话题比如“三星堆”,但也绝对不会为了博眼球而放弃自己的原则。
“二里头是否为夏都?”这是一个在他评论区绕不开的问题。许宏却不轻易给二里头“姓夏还是姓商”下定论,“虽然暂时不知道二里头姓夏还是姓商,但并不妨碍我们对二里头在中国文明史上地位的认知。”
许宏不认为自己做抖音就是放下了学者的身段,而是本来就不该有啥“身段”。“能把专业的知识转化为通俗的内容,让大家了解考古的好玩儿,我很乐意。”在他看来,跟公众的交流会激发极其质朴的学科本源问题,能够反哺于研究,有助于深化学术思考。
6月11日,许宏在首都图书馆进行了一场抖音直播,观看人次超4.1万。直播中,他将“考古究竟是怎样的一个学科?”“为什么要考古?”等问题拆解开,揭开考古学的神秘面纱。一些刚高考完的学生提问“以后想进入文物行业需要什么学历?”“跨专业能搞考古吗?”考古学的种子已经在下一代心中发芽。
看着人们高涨的热情,许宏意识到,对于一项小众学科而言,视频的影响力远大于书籍,视频还能给人一种临场感,通过情景化叙事和知识输出,重塑当代考古的重要意义,呈现中华文明的璀璨绚烂。
近年来,“考古热”蔚为风潮,折射出国民文化素养和文化自信的提高。曾被视为“冷门”的学科日益走向大众的背后,是学者们为贴近公众所做的努力。频频打动人心的,不只是震撼的发掘、壮观的遗址、精美的文物,更是真情流露的讲述。
我们从未抵达过那个时空,却能在抖音上窥探历史之形色。多元化的科普内容,让考古一改过去的枯燥面孔,变得更鲜活生动。尽管很多人目前还是“门外汉”,但却不影响他们参与到考古话题互动中,甚至从此走上考古之路。
无论哪个时代哪个国家的人,都渴望追溯自己的“根”,考古中国,就是唤回我们共同的文化记忆。许宏误打误撞进入考古之门,没想到在这条路上走了43年。
被问到如果重来一次会怎么选择,他说:“我仍然会选考古学。”